Disinformation之战(一)：从骗子到神
单词：disinformation campaign ：造谣攻势
例句：拜登要求CIA加倍努力开展造谣攻势（disinformation campaign），在90天内将别国污蔑为病毒源头。
翻译：拜登要求CIA加倍努力，在90天内完成新冠溯源工作。
一个年轻、英俊、迷人的男生，一年时间，能干嘛？
能被CIA造谣攻势捧成神。
在二战期间，也有过造谣攻势，例如盟军造谣，让德军以为盟军要登陆的海滩不是诺曼底。而在越南战争中的第一起造谣攻势，是由一位肩负着CIA任务的美国海军医生，Tom Dooley杜利，完成的。
Tom Dooley杜利1927年出生在美国圣路易斯，父母都是严格的罗马天主教教徒。大学在全美最著名的天主教大学、印第安纳州的圣母大学就读。读了几年退学了。正值二战，就报名参军，进了海军，派驻在纽约的一家医院。战后回到圣母大学读书，然后又退学了。然后回到家乡，进了圣路易斯大学医学院。1953年从医学院毕业，时年26岁，再次加入海军。
他是什么时候搭上CIA的，没有确切的说法，但是当他1954年被派驻越南，成为美国海军在越南的一艘运输舰上的医生时，他就已经肩负了CIA的任务：
获取敌军行动情报；
摸清当地人对共产党和美国人的态度。
这时的杜利是CIA级别最低的眼线。不过，杜利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参谋部担任新闻官（Public Information Officer）的William Lederer莱德勒，也为CIA服务，他是杜利的导师。CIA多次让莱德勒参与CIA在海外的行动。南越傀儡首相吴廷琰，身边有个美国顾问，叫Edward G.Lansdale兰斯代尔。此人名义上是美国空军军官，实际上对空军一无所知，是实打实的CIA高阶官员，特地派驻到吴廷琰身边。
左边是新闻官莱德勒，右边是CIA顾问兰斯代尔
这三人相互熟悉，非常能搞事。莱德勒和兰斯代尔的故事我们下回会讲。
在1954年5月，胡志明领导越共打败了法军，签订了《日内瓦协定》。协定里有3个重点：1. 法国撤出越南，南北越维持当前的分离状态。2. 越南1956年进行全国选举，由越南人自己选择道路。3. 南北越开放边界300天，让平民自己选择居住地。
实际上呢，美国预计胡志明能够拿到80%的全越南的选票，共产主义将统一越南，所以后来并没有按期在1956年举行选举，而是选择在1955年底直接进攻北越。这是后话。
双方开放边界这个条款，单独看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是抢夺人口、抢夺资源的暗线。于是，CIA就开始搞事情了。在1954年当时，CIA开始在北越撒传单，说北越的居民赶快来南越，美国就要在北越扔原子弹了。并且还许诺，到了南越，每人都能分到一块土地、现金和食物。当时越南人均年收入是85美元。CIA就许诺对搬迁到南越的难民每人每年发89美元。
真的有发钱发土地？没有。屁都没有。
在这样的欺骗下，从1954年夏天开始的这300天开放边界期间，大概有60万至80万北越平民迁移到南越，大部分是天主教教徒。
CIA把这描述为“人道主义救援”的需要，CIA顾问兰斯代尔上校将这项运输任务命名为“自由通道行动”，交给美国海军去执行。
CIA的宣传照之一，运输舰上挂着横幅：这是你通向自由的通道。
杜利就在运送难民的运输舰上工作。
士兵也要写报告。其它海军士兵就只会说今天跑了多少趟，运了多少人，完了。
杜利不同，杜利能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北越平民的弱小无助、被越南共产党这个“邪恶政权”压迫得多么悲惨，故事感情充沛，结尾了还能升华一下，我们美国展现了光辉和勇气，英勇顽强地对抗共产主义。
擦，可造之才啊！
这就像你是个996的社畜，每天吭哧吭哧忙着干活，周报永远只有3句话：123干了啥，年终绩效评定拿个勉强及格。而你的一位同事，平时屁也不干，每周二就开始写下周的周报，还是PPT格式，还能写50多页，满篇都是假大空的行业黑话，领导也看不明白，但是看着写了这么多，就觉得不错，孺子可教也，年终KPI评定给个优秀。
CIA顾问兰斯代尔上校和新闻官莱德勒对杜利的报告以及所展现出来的潜力大加赞赏。这小子，当个随手可抛的底层眼线太屈才了。
因此，当所有媒体人员和政府人员来找新闻官莱德勒要新闻时，莱德勒就让他们去找杜利。于是，杜利成了事实上的美国海军的发言人。
年轻英俊的杜利医生，成为这个时候美国媒体和越南媒体中，美军在越南的唯一代表，每天就和媒体分享他现编的故事，为CIA进行造谣攻势。
反过来，CIA也帮助杜利打造为“冷战下对抗共产主义的招牌明星”。
猜猜当时美国发行量最大的杂志是哪家？是拥有2000万订阅者的《读者文摘》。新闻官莱德勒找了《读者文摘》，让杜利的充满感情的美文故事也登上了这份全国杂志。
今天美国最大的媒体平台是哪家？是脸书和推特。同样，CIA就在这些平台上就有定点投喂的接口人。
当年，你打开报纸，上面有杜利的专栏文章，你打开杂志，上面有杜利的故事，你打开广播，是杜利在讲话，你打开电视，是杜利的样子…… 杜利在干嘛？他在“救死扶伤”，在进行“人道主义救援”，他在呼吁美国人应该站出来，英勇抵抗共产主义浪潮。
CIA编造的虚假宣传，也就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出现在了所有越南和美国报纸、杂志、广播、电视中，从而霸占美国人和越南人的认知和心态。
杜利是天主教徒，和纽约的天主教高层有密切联系。于是，他的这些文章也出现在全美各地的天主教布告栏中，以及每周每月出版的天主教出版物中。数以百万计的美国天主教徒对他的故事耳熟能详了。
为什么天主教会在这里掺了一腿？因为天主教全球高层希望借着美国的顺风车进军全球，于是和华盛顿过往甚密。他们对全球共产主义的发展相当的恨之入骨。常凯申被卫斯理学院毕业的夫人说服信了天主教。天主教高层本以为中国已在掌握之中，结果常凯申被打跑了，他们非常恼怒，就把东南亚尤其是越南视为不能再退让的领地。南越傀儡首相吴廷琰是天主教徒，他的弟弟就是越南地区的天主教大主教。在吴廷琰的支持下，天主教在越南快速发展，成为仅次于佛教的第2大宗教。教皇和纽约州红衣大主教Spellman斯贝曼对东南亚的天主教发展寄予厚望，强烈仇视共产主义在东南亚的发展。红衣大主教斯贝曼还特意为吴廷琰引荐了在美国掌握着巨大权力的天主教徒，例如参议员JFK肯尼迪，恶意诽谤、迫害共产党和民主人士、麦卡锡主义的发起人：参议员麦卡锡，最高大法官杜格拉斯等等，寄望于吴廷琰得到美国助力后能一统越南。
300天的自由通道行动很快就接近结束了。CIA和杜利准备为此搞个总结报告，继续把造谣攻势搞大。于是让海军放了杜利2周的假。杜利飞到夏威夷，和新闻官莱德勒汇合，在一家酒店里闭关2个星期，写成了一本书：《Deliver Us from Evil 从邪恶中拯救我们》，于1956年1月出版。
新闻官莱德勒又一次找来《读者文摘》，让这份当时全美第一大杂志进行了连载刊登。
书的内容包括大量杜利医生声称自己亲眼见过或听过的越南故事。
作家圆圆赶紧举手说我也是这样写作的，快夸我，快给我掌声。
这些故事说的是在北越，胡志明带领越共对北越人民实施了惨无人道的统治和恐怖暴行。包括：
超过1000多名妇女被开膛破肚；
数不清的当地妇女用筷子狠狠插进小孩子的耳朵，为的是避免让他们听到耶稣的声音；
越共常常把北越人民的耳朵部分割下来，故意剩一点不割让其吊着半只耳朵的肉晃来晃去；
胡志明的追随者把一个读圣经的老师的舌头拔下来了；
一名越南牧师被吊在十字木梁上以耶稣受难的姿势被竹子鞭打，直至整个人变成一摊黑色的烂肉；
来到南越的难民们，觉得难民营的教堂是最重要的，衷心感谢上帝“给予他们自由
……
最神奇的是，杜利最后把所有这些备受折磨的人全！部！都！治！好！了！…… 神医！伟大的美国神医！
他并没有解释他是如何治疗的，尤其没有说如何治疗那些被筷子戳伤大脑的儿童的。
书中总结到：北越的共产主义就是“邪恶、恶贯满盈的妖魔鬼怪”，而自己，就是带着神奇光环的善良的虔诚的美国天主教教徒，在进行着人道主义救援。
此书一出，杜利立刻封神。
杜利迅速成为头号媒体明星，被称为“美国队长”，说错了，是“美国医生Dr.America”。
此时距离杜利1954年夏天被派到越南，才刚刚一年多。
纯洁天真善良的美国人民对越南一无所知，但是他们迅速被杜利的“一个好人英勇抵抗邪恶共产主义大坏蛋”的故事征服。人们对冷战和共产主义的焦虑都被此书治愈了。这本书销量超过100万册，成为畅销书。
可能你还想不到，这是至今为止，越南题材中，最受美国人欢迎的一本书。也是50年代，大多数美国人读过的唯一一本关于越南的书。
不过，杜利在书中说的故事全部都是假的。
美军中，除了杜利，没有人目睹过任何他描述的北越暴行。
当时和杜利一起工作的美国新闻处（U.S. Information Agency）的多位官员、海军的一位验尸官都表示，自己没有见过这样的事。说明杜利在撒谎。
多年后，有50名公务员写信给该书的出版商，抗议该书欺骗大众，并且说杜利把其它同事的工作说成是自己的功劳。实际上，其它人干的活比杜利多多了。
几十年后，出版这本书的编辑，说他也感觉到杜利的故事严格意义上说不是真实的，但是呢，这些故事表达的是“真相的本质”，那时是冷战期间嘛，不用太较真。
难怪了，后来你们拿一小瓶洗衣粉就说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属于常规操作。
最搞笑的是新闻官莱德勒的说法。在1991年，他对记者说杜利在书中说的越共的暴行故事全都是假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他自己走遍了越南全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暴行。
大哥啊，杜利写的故事，虽然署名作者只有他一人，但是当初在36年前的1955年夏天，不是你们两人在夏威夷的酒店一起编的故事吗？那家酒店叫皇家夏威夷酒店。难道你们两人在一起2个星期，没有一起编故事，而仅仅是一起洗泡泡浴？
一句话，杜利编的故事是假的，是CIA为了宣传目的而制造的谣言攻势。CIA现在翻脸不认账，把锅都甩给死去的杜利一个人身上了。
但是，一起洗泡泡浴可能是真的。
随着杜利的名声日渐响亮。海军开始对杜利悄悄进行背景调查。包括窃听电话、偷拆邮件和包裹、偷看杜利的日记，日常跟踪。结果，发现杜利是同性恋。
同性恋不能忍。美国海军打算全军通报批评，羞辱他，把杜利踢出军队。
CIA赶紧出来，把杜利保了下来，让他在1956年3月从海军退役。然后CIA把杜利派遣到越南旁边的老挝。继续干原来的事情。
杜利在老挝怎么生活呢？CIA让杜利成立了一个NGO组织：医疗国际合作组织（MEDICO）。然后CIA偷偷把资金转给自己熟悉的NGO组织：International Rescue Committee国际救援委员会（IRC），再让国际救援委员会IRC把钱转给杜利的医疗国际合作组织MEDICO。
杜利的故事是假的。但是丝毫不影响杜利在美国和南越的声望蒸蒸日上。
杜利的书被纳入了天主教会儿童弥撒的布道中，每个周日就向儿童灌输这些故事。在一些天主教学校，此书被列为必读书目。
甚至美国人民还发起了一项运动，请愿要求天主教教会把杜利册封为天主教的“圣徒Saint”。
我们的人大代表，能不能搞个提案，禁止18岁以下的未成年儿童参与任何宗教活动、阅读任何宗教或相关读物。未成年人保护法现在并没有关于这个的很明确的规定。
每周，杜利还被邀请上各种电台节目，甚至还有他自己专属的电台节目、报纸专栏。他还进行全美巡回演讲、参加数以百计的数都数不清的宴会，并且还以他的NGO组织为名义募捐。后期杜利几乎都忙于在美国国内应酬，都没时间回到老挝了。
南越傀儡首相吴廷琰身边的美国CIA顾问兰斯代尔上校，还指示吴廷琰给杜利颁一个奖：南越最高荣誉奖“越南国家官员”。嘉奖词是这样写的：
“我的人民深爱着您，也深知您的为人。您是北部湾稻田地的人民所接触到的第一位美国人。通过了解您和爱您，他们开始理解美国人民。”
这段肉麻的嘉奖词其实不是南越人写的，是CIA顾问兰斯代尔上校自己写的，甚至这个嘉奖状都是他用自己的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有传说，兰斯代尔甚至都没叫吴廷琰颁奖给杜利，而是直接把奖状给了杜利。然后杜利就可以拿着这个“南越最高荣誉奖”继续去忽悠、去吹嘘、去继续进行CIA的造谣攻势。
那个年代，美国盖洛普每年会进行一次“最受尊敬的人”的民意调查。在1959年那次，杜利排名全球第7。
杜利稍后在1960年查出患癌，很快于次年1961年1月在纽约去世。时年34岁。
1961年那次盖洛普的“最受尊敬的人”的评选，杜利排名第3，仅次于前总统艾森豪威尔和教皇。
在这次CIA的造谣攻势中，杜利是明星，是神，但他对于CIA而言只是一个道具。杜利的CIA上级们是主要的操纵者。
这次CIA的造谣攻势的参与者之一，新闻官莱德勒后来在1961年他自己的书《绵羊的国度》中提到：美国就是一个由绵羊组成的国家。从平民到高层，从总统到外交官，都像绵羊一样，对世界极其的无知，反应又极其的缓慢。人们既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也没有自己的主见，都是人云亦云的，都是傻白甜。他的本意是说美国人民要多听听CIA的建议，多给CIA拨款。但是，这其实也反映出，在CIA的眼中，美国人民就是一群无知的绵羊，需要CIA的指引，可供CIA任意驱使。这是愚民策略用上瘾的典型特征。
CIA成功让美国人民以为，世界上有个恶魔政府叫北越，有个善良政府叫南越，杜利这位“美国医生”正在进行崇高的使命，帮助弱小，打击恶魔，为抗击全球的共产主义而努力，不惜牺牲自己为越南人民救死扶伤，是在进行着光辉的人道主义精神的贡献。
而实际上，南越根本不是一个正常运作的政府，而纯粹是依赖美国资金运转的黑社会，是CIA的傀儡。没有越南人认可它。
杜利号召美国人到遥远的越南去对抗共产主义。这种宣传绑架了美国人民。
CIA通过杜利的造谣攻势，占领了美国人的心智，把美国人民、美国政府完全地、彻底地拖入越南战争。
最终这场发生在越南、老挝、柬埔寨的一系列战争，造成三百万当地人民的死亡。美军自身死亡6万人，伤30万人。
到了30多年后，杜利的所作所为开始逐渐被曝光。他的光环才开始消散。
但是，还有人依然装作他编的故事是真的。
时至今天，天主教依然把杜利的书列为打击邪恶共产主义的必读书目，要青少年阅读。
杜利两度退学没有毕业的母校圣母大学，依然把他视为荣誉毕业生，为他竖了尊铜像，展现他的“人道主义救援精神”，现在依然大大方方地放在校园里。
你能说什么呢？
有人需要谎言，于是，谎言永存。
预告：本篇说了disinformation造谣之战中的一滴水滴，下次讲讲一个海洋的故事。